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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省身先生者,数学界之泰山北斗也,故人无数,弟子无数,大都是成名人物,要回忆先生,是轮不到我辈的.好在网络世界,万人如海而一身藏焉,大概也无人关心你是谁的.于是姑妄写之,而诸君姑妄听之可也.
初次见到陈省身先生是近20年前的事情了.先生是很面善的人.我之所谓面善这个东西,不仅指笑容可掬平易近人;大概言之,彼凡人之心,每遇一陌生
人,不知其姓字名谁,也不知其背景事迹,上下打量,第一印象后,一般会产生些基本判断,诸如:这人不善!这人狡猾!这人可亲!这人好象不太会算计人!这人
可交!这人不可交!...之类.倘若一个乡下人或小孩子在火车站遭难须找人借钱,举目四望尽是他乡之客,个个都不是善相,而此时若陈省身先生恰好迎面过
来,他大概会有勇气去试试运气的.此乃我之所谓面善也.之所以大谈面善,乃是因为国人面善者似乎不多见. 有时吾思想此事,
觉得这个东西实在关乎所谓君子气度, 西人叫绅士风度的, 国人中似乎失传久矣. 君子气度这个东西也不易精确定义, 大约不外乎与人为善,
有恻隐之心, 有不忍之心, 对熟人讲礼貌对生人也同样讲礼貌, 等公共汽车排队不乱挤, 等等. 其实就是五讲四美那一套,
虽然我们大陆总结得头头是道, 但可惜的是教育成果最多就是落实到政治考卷这一级.
总而言之,初见陈省身先生的印象就是面善,没架子,可亲,可敬,可信, 是个君子.
陈省身先生喜欢跟年轻人聊天,海阔天空,不只是数学.有一次他说美国二战后干了两件事,使美国大占便宜:第一是它搜罗了大批的欧洲科学家到美国,一下子使
美国成为世界科技中心;第二是它确立了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当时年轻,不懂得这第二件事的重要性,现在看美国已达7万亿的还在节节上升的国债,而全世界仍
趋之若鹜,尤其东亚诸国购买美国国债似乎吃鸦片般上了瘾,始有悟焉.
陈省身先生笑起来有些调皮的意思,象小孩子.当他谈微分几何,不免得意,说人家评价他”现代微分几何就是陈省身”,这时候他就会笑起来象个小孩子.他是浙
江嘉兴人,但普通话讲得很好,大概是在北方长大的缘故,但他读”映射”如”央射”,--- 可能是他那个时代的读法, ---
初次听到会觉得很有趣.有一次在南开数学所门前合影,大家谈起前一天好象聂卫平来南开访问陈省身先生,
陈省身先生听到了转回头笑着说,聂卫平让他九子,他还输了,后来大家打桥牌,玩得很开心.说着”九子”的时候,他伸出食指弯了一下,表示”九”.那几年陈
省身先生每次回来都是上面接见,80年代是邓小平,90年代是江泽民.有一张江泽民和陈先生座谈的照片,很有意思,江泽民凑到陈先生跟前很近,笑嘻嘻的在
说什么,好象并没摆什么架子.我看了那张照片,觉得江泽民可能其实是个很实在本色的人.
陈省身先生之回南开,于胡国定教授大有关系.胡国定教授原是南开数学所所长,南开大学副校长,他几次赴美国面请陈省身先生,很有诚意.据说胡国定教
授当年是上海地下党的领导,乔石江泽民曾经都在他手下跑过腿.虽然解放后专注于学术,他在学界地位仍是很特殊的,尤其是八十年代后他有这些老同事老部下在
政界混出头来,办事就方便很多.他请陈省身先生,不以南开的名义,而以教育部的名义.所以陈省身先生来南开,正式的官方聘书是由当时的教育部长, ---
好象是何东昌 ---
签发的.可见胡国定教授的面子还是很大的.陈省身先生大概1984年从BERKELEY退休,即赴任南开数学所所长.拜陈省身先生所赐,南开数学所生意兴
隆.现在南开数学所人才济济,如龙以明,张伟平,陈永川等,大概都是可以在美国一流数学系作教授的,这些人肯到南开,陈省身先生的面子恐怕是一个重要因
素.现在陈省身先生去世了,各路豪杰纷纷出笼来办数学所,如丘成桐教授在大陆好象弄了好几个,田刚好象也在北京南京吾的不断活动,以丘成桐教授和田刚教授
的大名,南开数学所没有同量级的人压阵,恐怕不容易争得过.
陈省身先生在中国数学界人缘极好,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一个人说过对他不好或不敬的话.很多人对他是真正敬重的.据说有一次科大研究生院几个小子在一起
闲聊数学圈子的人物,提起陈省身先生时直呼其名,恰好被彭家贵教授听到,大怒,说陈先生的名字是你们这些东西可以混叫的吗!把这几个哥们吓得不轻.感觉上
其原因之一,是陈省身先生在肯于爱惜提携人才的同时,也有宽于待人的度量,对很强的人不嫉妒压制,即使他有些狂妄,对弱一些的人尽力帮忙扶持,只要他不是
太扶不上墙.我们听说过很多师徒反目的例子,多是由于互相不服;我们也听说很多天赋不低的学生毕不了业,其中不少是由于导师帮倒忙.我猜想能碰到陈省身先
生这样的导师是很运气的:即使你是丘那样的天才,
陈省身先生也不会怕你强过他而给你下绊子;即使你是如我这样天资中等者流,既然你有幸进了陈省身先生的门下, 怎么样陈省身先生也会帮你毕业的 ---
陈省身先生这种人有仁者之心,至少会替你想想你这一辈子即使不摆弄数学也还要找个地方混饭吃.
南开数学所二楼大厅墙上挂着一幅陈省身先生的手迹,内容是李商隐的无题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胡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
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诗我也很喜欢,虽然对典故不甚了然,但读来总觉得有淡淡的惆怅挥之不去.岁月如流,人
生如梦,
陈省身先生再回南开,已是50多年以后;当年踏出南开的是满怀梦想的翩翩少年,而今归来的却是青春不再的垂垂老者.读陈省身先生的手迹,我能感到老人家的
那种心境.人上了年纪怕孤单,良有以也.实在说南开对先生照顾得很周到,从老人家打发晚景的角度看, 足令我辈向往不已了.
当然陈省身先生晚年致力于中国数学事业,成就蔚然, 所以生受崇敬, 死备哀荣,是理所当然的事.
姜立夫先生二十年代在南开大学创立中国最早的数学系, 当时叫算学系.第一批两个学生就是陈省身先生和吴大任先生.
陈省身先生对师友感情很深.先是在南开为姜立夫先生立了铜像, 到过南开数学所的人大概都会注意到. 再是吴大任先生,晚年中风在床,生活不能自理,
陈省身先生听说后去看望,见故人如此惨淡的晚景,难过得流了泪. 陈省身先生遂出资聘了若干专业护理人员,
保证吴大任先生全天24小时都有专业人员护理. 姜立夫先生的儿子姜伯驹教授在数学上有相当出色的工作, 但在20多年前的中国,
实力并不能保证就有相应的待遇或者荣誉, 尤其是年龄还轻的话. 而姜伯驹教授在1980年成为最年轻的学部委员,
陈省身先生的大力推举当起了很大作用. 设若不信, 请看同是做拓扑且成就相当的李邦河教授, 恐怕至今仍不是院士
(说这个当然不是暗示姜伯驹教授抢了李邦河教授的位子, 其实就算姜伯驹教授当不上学部委员也轮不到李邦河教授. 按照我国学部委员都德高望重的模式,
当时两人毕竟都太年轻, 一般会被认为须等几年熬够年头). 总而言之, 陈省身先生对老朋友是很够意思的.
陈省身先生桃李满天下, 天才纵横的丘成桐教授就是他的得意弟子.
陈省身先生多次说起数学之美令人有时不可思议, 尤其提起当年读书时, 读到自然数之倒数平方和等于p平方的六分之一,
顿时感觉似有造物主之鬼斧神工作用其中. 能有耐心读至此处的读者, 大约都懂些数学, 或者本来就希望从中读到些数学也未可知,
所以就谈谈这个曾经让早年的陈省身先生观赏不已的问题作为结束. 最早得出这个和的是欧拉, 他把 (sin x)/x
在零点之级数展开式看作关于x平方的级数, 然后考虑多项式的一个性质: 其零点倒数平方和由常数项和一次项决定, 并假想它对无穷级数也成立,
然后由(sin x)/x 出发而推想该级数的全部零点, 从而得到p平方的六分之一这个数. 欧拉的这个思路充满想象力,
象是武侠小说中的乾坤大挪移, 这种手段也只有已达到无招境界的大宗师才使得出来. 欧拉生活在约300年前. 当陈省身先生读欧拉时,
谁知道他的心中有没有闪过那种”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惆怅感呢? 有一点是肯定的, 当百年之后我们的时代成为历史,
我等芸芸众人都会魂归黄土身名俱灭, 而陈省身先生之GAUSS-BONNET公式内蕴证明大约还会令将来的许多少年感受到数学之美,
而对斯人临风怀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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